『岂曰无衣』番外五
北平解放了。
部队整齐划一地进了城。街上挂满了横幅,人们分立在街道两旁,兴高采烈地挥舞着小彩旗。姑娘小伙们腰里扎了红绸扭着秧歌。孩子们在大人间的缝隙里钻来钻去。人声鼎沸,像烧开了锅的滚水。程蝶衣如失了方向的船孤身漂在其中。迷茫将他淹没了。什么叫胜利了。他不懂。周遭的喜悦也不曾感染了他。置身事外一般。他只心心念念那个不知天南地北的人。
“请问你认识陈振邦吗?”他艰难地挪动着身体逆流而上,一遍遍问着。
没人回答他。他的声音毫无力量地消失在欢呼的人潮中。仰起头,烈日当空,灼灼落入他的眼睛,他颓然坐在路边,目光一点点黯淡下去。泪水掉在石阶上,活了墙角的尘土。欢喜若狂的人群里,单自个一人如此格格不入。蓦地想起师父临走前唱的最后一句词来:
男儿有泪不轻弹,只因未到伤心处。
我为你流了多少泪呢?
北平解放后,又改回了原来的名字——北京。
解放伊始,百废待兴。八大胡同封了。戏园子封了。到处是把守的解放军,见天抓残余反革命分子。程蝶衣倒没什么好担忧,共产党来了也得听戏不是?耐着性子等着人家就是了。只是——那人究竟在哪里,他依旧不得而知。
这一日,他听屋外响起一阵激烈的打斗声,忍不住出了大门张望一眼,吓了一跳。竟是这地界出了名的地头蛇赵七爷,此时如同跑气的皮球似的被两个解放军反剪了胳膊带走了。想他往日里最是飞扬跋扈,专爱欺男霸女,谁料得有今日下场。程蝶衣与邻居们立着看了一会,才想回屋去了。刚转过身,背后忽地传来一声甜甜的童音:
“程叔叔,你的信。”
小女孩一手高高举着信,也不忘舔着另一手紧握的糖人。她咧嘴冲程蝶衣笑着,糖渣黏在嘴角在阳光下泛起金光。
程蝶衣接过信来,刚要问问是谁交给她的。那小姑娘早举着糖人跟着一群孩子们一溜烟跑没了影。
信封上什么都没写。可握在手里,他心中却是有预感的。把信拿进了屋。极力压下快要跳出喉咙的心脏,他哆嗦着拆开了信封,八个大字赫然跳入眼里。
岂曰无衣,与子同袍。
他回来了!他回来了!
程蝶衣喜出望外。把信如视珍宝地贴在胸口,眼泪抑制不住地顺着脸颊滚滚落下,打湿了信纸。
“蝶衣啊!蝶衣!”一声声呼喊由远及近传进了院子。
“哎师哥!我在!”程蝶衣忙应着,抬起手来揩两下眼泪,慌慌张张把信塞到了枕下。
段小楼迈进了门,见程蝶衣背对着他在沏茶。
“哎,甭忙。”他大方坐了。
“一会就得。”程蝶衣知道师哥是个茶腻子,剩这些茶叶自己一人又喝不完,发了霉也太可惜。
“北平解放了。”段小楼把着杯子叹道,不辨语气。
“是啊,解放了。”程蝶衣应道。
“也不知道十二少有没有回来。”
“不知道。”他若无其事地埋下头,轻声答道。
“得了吧,瞒得了别人瞒得了师哥?他已经回来了吧?”段小楼歪了嘴角冷笑一声,继续追问道。
“我还没见过他。”蝶衣也没法再掩饰,索性抬起头大大方方地回答。
转眼间夕阳西下,段小楼咂着最后一片茶叶,放下杯子,准备回家去。刚迈出大门,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走过来,前面的见着段小楼,便走到他身前满面笑容地问道:
“请问,这里是程蝶衣同志的家么?”
“呃……”
段小楼刚要答他,余光瞥了一眼站在那人身后的人。连连后退几步,惊得瞪圆了双眼,嘴巴如同喝了浆糊似的说不清楚话了。
他深呼一口气,扭过身撇下了门外的两个人跌跌撞撞奔回院子里,急地冲屋子里吼叫着:
“蝶衣!蝶衣你快!快!快看!”
程蝶衣被这这一大串喊叫吓得愣了一秒,急急拉开了门向外看去。
夕阳洒下碎金,他的影子长长拖在石板地上。秋风萧瑟,枯黄的叶片被吹得纷纷飘落,落在同样黄色的军装上,落在闪着红星的帽子上。斜阳如水,映着那对含笑的眸子。他就站在一片灿灿的光芒里。
程蝶衣痴痴地立着,一片落叶飞过来。
飞向湿润的眼睛里。
站在一边的男人眯着豆大的眼珠,扶一下眼镜。真怪了。见这三人各神各态,不尽相同,一齐唱了台大戏似的。搞什么鬼?偏就他一人在戏外,还揣着满心的糊涂。这些天来走了这么多家还头一回被人晾在边上,虽不至于气恼,多少还是有些不舒服。可他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地又问一回。
“是程蝶衣同志的家么?”
“是是。啊,我是他的师哥段小楼。”段小楼睨一眼早已痴傻的程蝶衣,忙替了他回答道。
“程同志段同志。你们好。我姓赵,是咱们戏曲团的团长。哦,我身边的这位是陈书记。”
“好好。赵团长好,陈……书记好。”
段小楼的眼睛再次在陈书记身上转了一圈绕回来,伸手握住团长的手,笑得殷勤。又偷偷瞄一眼师弟,他的眼睛依旧定在那人身上。段小楼猛拉一把师弟的袖子,轻咳一声,程蝶衣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,将两位客人迎进了门。
“好好,正巧段同志也在,今天咱们就一块聊聊今后戏曲团的工作。”
四人都坐定了。赵团长摊开小本子,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,正欲开口。身旁一路静默的陈书记忽地偏过头去对着他耳语一阵。赵团长听罢合了本子,笑成了一朵花。站起身来拍了拍段小楼的肩膀。
“走吧段同志,咱们俩到那个屋里去谈。”
程蝶衣低着头坐在原地,手指紧紧绞着衣摆。听着二人脚步声远了,门“砰”地一声被关上。那人一步步向自己走近,双腿走进视线里。他愈发慌张起来,一松手,衣服上留下两道深深的潮渍。
“傻子,怎么又是这样。”他蹲下来,伸手抹掉程蝶衣满头的汗珠,轻声笑道。
“振邦!”程蝶衣扑上去,趴在了爱人的肩膀上。
他爱他宽厚踏实的肩膀,那是唯一教他觉得安心的地方。他也爱他依恋的模样,只要有他就有了活着的盼望。两人就这样静静互相抱着,抱着整个世界。过了好一会,才恋恋不舍地分开。
“收着我的信了?”
“啊,在这呢。”程蝶衣拉起他的手走到床前坐下,把信从枕头下取出来。
两人对着信看了半天,又抬头凝视着对方,又一起笑了。
“再也不走了。”程蝶衣说。
“再也不走了。”陈振邦说。
只要有这一句。这辈子什么都不求了。
“蝶衣啊,我们的好日子要来了。”陈振邦把人圈在怀里,兴奋地说道。
“好日子?”
“老百姓终于翻身做主了。以后你我都是国家的人。没人再敢欺负你了。”他抚摸着那单薄的后背,心疼地说。
“国家的人?”
“是啊。你再也不用像过去那么辛苦了,往后啊,国家每个月给你们发薪水。”他耐心解释道,爱怜地点点那人的鼻尖
“发薪水?”
陈振邦被这一个接一个的问号顶的头疼,假意挎下了脸,而那双大眼睛仍旧眨巴眨巴闪着疑惑的光。他苦笑一声,把人放在膝上,又在脸上狠狠地啄一口。
“哎呀,别管那么多,就还像往常那样唱戏就行了。”
程蝶衣懵懂地揉揉脸,歪着脑袋想了会,终于不再发问。
“好。只要能和你在一块,我怎么着都成。”
“以后啊你可归我管,得乖乖听话。知不知道?”看他这副乖巧的模样,陈振邦心情大好,故作一副严肃的模样与他开起玩笑来。
“我要是不听呢?”
程蝶衣挑衅一般直视着他的眼睛,手指有意无意地顺着脖颈一路爬到耳朵,轻轻捏了一下。
“那我……就得罚你!”感受着温软的手指在自己身上大行其道,陈振邦呼吸渐重,一翻身将人按到了身下。
程蝶衣还没来的及叫出声来,已被人狂袭而来的吻压了回去。他急着去推开那人的身体,舌头却被惩罚性地咬了一下。
他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刚才不计后果的举动。
陈振邦感到身下的人渐渐不再挣扎,转而变得温柔起来,一个个吻安抚似地落在爱人身上。如此细密绵长。
“嗯……别!还有人呢。你别……”程蝶衣早已被吻得七荤八素,嘴里却还在坚持地阻挠着。不知为何,他越是嘴硬,陈振邦越是心痒。右手硬是探进了那人的衣襟,来到胸前重重地揉着。指上粗糙的老茧摩擦在胸前带着细微的痛楚,却又更添几分无法言喻的快感。
“好。那我们就谈到这了。”恍惚中他仿佛听到院子里的脚步声愈来愈清晰。
身上的重力忽地消失了,他恢复了理智,赶忙坐起身来。陈振邦几步跳到了门口,后背顶住门,喘着粗气飞速地扣紧了扣子,上下理一理衣服的褶皱。
程蝶衣也红着脸把衣服穿好。羞怯又气恼,庆幸又不舍。心中说不清楚到底是何滋味。
“今个就先饶了你。”陈振邦狡黠一笑,掸掸帽子扣在头上欢快地跑出去了。
“陈书记。走吧。该去下一家了。”
“嗯。”
“师弟!我也走了!”
院里渐渐没了声。程蝶衣趿拉着鞋子跑到门前,悄悄拉开一道缝隙张望着陈振邦远去的背影。那人在拐角处若有若无地稍稍回过头去,他登时惊弓之鸟一般缩了回去,躲在厚厚的大门板后面。
陈振邦没有骗他,往后的日子好过许多。党对他们很好,说他们都是旧社会被压迫被剥削的可怜人,现在是新社会,人人都要改造,要学文化课。现如今即使不用上台演出每个月也领五百块人民币,师哥和他两个摇身一变成了什么一级演员。一级不一级他倒不在乎,他高兴的是终于可以安定地过日子了。
唯一叫他担心的只一件事。
共产党不许人抽大烟。陈振邦才刚回来还不知道。其实他的嗓子早倒了。平日练习时,他甚至不敢再唱稍高点的段,上不去了!他心里清楚得很。可人人都还当他是过去那个红遍北平城的名角儿。于是他担心起来,像个怕被没收玩具的小孩子。他怕振邦知道,怕党知道。自己其实是个大骗子,是个瘾君子。他当然知道抽大烟不对,而且他也不是不在乎的,否则也不会整夜地忍耐着,任汗水打湿被子,瞪着眼睛到天明。
他终是一日日消瘦下去。
“蝶衣!好消息呀!”陈振邦大老远就高声喊着,眼睛笑盈盈弯成两道弧线。
“啊?什么?”程蝶衣努力打起精神来,一副期待的样子。
“我向组织推荐你了,你后天就跟小楼上台了!唱《霸王别姬》!”
“后……后天?”
“蝶衣!到时候好多干部书记都会去看。你就好好唱。拿出看家本事来教他们开开眼!”
陈振邦越说越激动,根本没有注意到程蝶衣惊恐的眼神。说着说着,又不无遗憾地叹口气。
“唉,可惜的是我还有事要办,后天实在是去不成了。”
“……振邦!能不能……不唱了。”程蝶衣张开微颤的嘴唇,小声问道。
“怎么着?我不在你紧张啊?”
“不……不是……”
“你怎么了?是不是不舒服?我看你越来越瘦了。”
陈振邦把他揽在怀里,伸手去摸他的额头。程蝶衣强挤出一丝微笑,推说没有。
“那为什么?”
“我……好久没唱了,有点忘……”
程蝶衣沉吟片刻,心里的话到底没有说出口。
“忘不了,霸王别姬都唱小半辈子了,练练就想起来了。”
“我……我怕唱不好。”他还在做着最后一丝无谓的挣扎。
“没事!我相信你。到那时候赢个满堂彩,让我也高兴高兴。我还有事呢,先走了啊。”陈振邦只当他是不好意思,安抚了好一阵子,末了又在额上亲一口才匆匆走了。
“哎。振邦……”程蝶衣留不住他,心中忧虑万千。
后天,后天怎么办。他无措地跌坐在地上。泥菩萨过江,来不及多想,他又开始毫无征兆地心痒难耐,汗如雨下了!
瘾又犯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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